日前,被譽為世界最知名“病毒獵手”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公共衛(wèi)生學院感染與免疫中心主任、傳染病學專家利普金教授(Walter Ian Lipkin),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接受了知名主持人楊瀾的專訪,解答了有關新冠肺炎疫情的相關問題。
以下為本次專訪的文字實錄:
鐘南山專注而敏銳 我被指派了特定任務
早在2003年,利普金教授應邀來到北京協(xié)助中國抗擊SARS(非典),并將攜帶的1萬個檢測試劑盒贈與了中國,他與鐘南山院士也因此結識并成為朋友。今年1月28日,利普金教授再次應邀來到中國,與政府高級官員和專家一起探討疫情。由于時間緊迫,他和老朋友鐘南山院士只能在機場短暫會面。
楊瀾(以下簡稱Y):(在機場)你發(fā)現他(鐘南山)是什么樣的心態(tài)?你們之間有什么交流?
Lipkin(以下簡稱L):我從2003年就認識了鐘南山,還有一張當時我們坐在一起的照片。將近20年后,又有一張我們在機場的照片。很明顯,我們都有所改變,但我們的友誼依舊,我們在智力方面也都還保持著(那時的水平)。
鐘南山是一個非常專注和敏銳的人,即使已到84歲高齡。他的英語很流利,這讓我和他的交流變得非常容易。
Y:他對這次疫情的形勢是如何評估的?你們一起經歷過非典,這次的情況有多嚴重?
L:他很現實,也很務實。我們討論了可能用于治療重癥病例的各種方法,無論是藥物治療還是血漿療法。
他非常嚴格地在尋求方法以得出準確的診斷,(這些診斷)是能夠指導具體實踐的。其中一件事就是能夠在環(huán)境中準確地找到病毒的位置,進而能夠搜索環(huán)境,并找出病毒在物體表面能存活多長時間,比如地鐵扶手,欄桿,門把手等,這些是我們需要知道的事情。如果病毒不是通過咳嗽或打噴嚏傳播,你就能找到一個緩解的方法來降低傳播風險。
我們還在努力。應該說,他(鐘南山)還在努力,以確定一個人在多長時間內具有傳染性、在什么時候具有傳染性、誰最具有傳染性,以及病毒是否還存在多樣的變異性,防止更多的人處于傳播疾病的高風險中。
還有,為什么暴露在同樣的環(huán)境中,有些人患上了嚴重疾病,而其他人根本沒有任何癥狀?我和他討論了所有這些方面以及一些不足,當然還有其它問題。
Y:在您被隔離期間,你們有沒有聯(lián)系過?(2月初,利普金教授從中國返回美國后,進行了14天的自我隔離。在這期間,他的工作地點轉移到了自己家的地下室。)
L:沒有。你要知道,我是被指派了特定任務的,而我還沒有完成。當我完成了答應他要去做的事后,我會再和他聯(lián)系。他現在非常忙,除了要設法處理疫情之外,還要與世衛(wèi)組織、政府官員和其他人進行溝通,所以我不想增加他的負擔。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新冠病毒是人造的 華南海鮮市場可能是二次傳播
Y:如何描述你的任務?
L:我的使命是做我們最擅長、且?guī)资陙硪恢痹谧龅氖虑?,就是試圖找到一些線索,獲得“病毒情報”,如病毒從何處來,它是如何引起疾病的等等。
Y:那么,你對這種病毒的推理是什么?
L:如果你想知道病毒從何而來,就要看它的基因序列,看看它與其他已知病毒有多相似。這種病毒與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武漢病毒研究所發(fā)現的一種病毒最為相似,就其與該蝙蝠病毒的同一性百分比而言,可能是一種蝙蝠病毒。
這種病毒在基因結構的重要區(qū)域存在差異,表明在它實現人與人之間的有效傳播之前,已經適應了人類或類似于人類的物種,并被允許以這種方式移動。因此,我們認為這種病毒存在于蝙蝠體內,可能與動物接觸,可能在野生動物市場,也可能是被感染的人類。
病毒在不斷生長過程中適應了其他物種。當它變得能夠導致人類傳播時,傳播鏈中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就發(fā)生了,它完成了從蝙蝠到人類的跳躍。現在它是一種人類病毒,不是蝙蝠病毒。
我和我的同事們認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種病毒是在武漢病毒研究所里制造的,或者是偶然釋放的,我們認為它產生于自然界。
Y:您的意思是,當我們在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發(fā)現這種病毒時,它就已經適應人類了。
L:很可能這種病毒已經在武漢甚至湖北地區(qū)傳播了,與海鮮市場的聯(lián)系并不那么直接,也許在武漢華南海鮮市場內發(fā)生的是二次傳播,很可能這種病毒在早些時候就已經開始擴散了。
新冠病毒有可能與人類共存 但還是在可掌控范圍內
Y:您認為(疫情)未來走向如何?有人說,也許經歷了人與人之間的幾輪傳播,病毒毒力正在降低。因此,它將成為另一種威脅性更小的季節(jié)性流感,這會是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嗎?
L:很難知道病毒首次出現時會發(fā)生什么,它和人類一樣是有生活方式的。但我認為,如果沒有某種疫苗,它很可能會像流感一樣,每年都與我們在一起。
Y:這種病毒會不會隨著溫度上升而慢慢消亡,或者它是不是具有季節(jié)性?
L: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可能。由于室內的環(huán)境比較封閉,人與人之間的呼吸比較靠近,而且空氣相對污濁,病毒可以依附的漂浮物也比較多。隨著溫度的升高,人們開始減少呆在室內的時間,減少了交叉?zhèn)鞑サ臋C會,病毒的傳播距離也不會太遠,那么我們將看到傳染性的下降。
但在一些地區(qū)的傳播率下降時,另一些地區(qū)的傳播率可能就會上升。就像我們有流感季節(jié)一樣,它可能會反復出現。
Y:所以下一個冬天它可能會再回來?
L:可以想象,它可能會再次回來。
我強烈支持疫苗投資是降低發(fā)病率和死亡率的一種方式。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這是一種很難研制疫苗的病毒,因為它看起來并非那么不穩(wěn)定,還是在我們可以掌控范圍之內的。艾滋病毒的差異巨大,研制其疫苗就很艱難,流感每年都有顯著的變化,但此病毒似乎比這兩個都更穩(wěn)定。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能夠研制出疫苗,雖然這不是一件能很快完成的事情,因為我們必須做安全測試。
Y:我知道這很難預測,但你能告訴我(研制疫苗的)時間跨度是多少?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L:傳統(tǒng)上對于疫苗的研發(fā),不以“月”計,而是以“年”。問題是我們能不能縮短這個時間?我認為我們可以,但這取決于許多因素。
不幸的是,現在有太多人同時試圖研制疫苗,我們可能浪費了很多資源。所以我認為我們應該選擇一些,并對它們進行大量投資,我想這會是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敏感度更高的檢測試劑將在武漢和北京開展測試工作
作為遺傳學方法應對傳染性疾病的先驅和病毒獵手,利普金教授曾發(fā)現和鑒定了800多個與人類、野生動物或家養(yǎng)動物疾病相關的病毒。二月初的中國之行,也讓他盡可能全面地了解了疫情的發(fā)展與防治現狀。從中國返回后,利普金教授帶領著團隊迅速投入了新型冠狀病毒檢測試劑的研制中。
Y:我們知道有很多人已經被隔離了,也出現了一些假陰性的情況。而您一直在致力于開發(fā)一種比現有測試手段敏感度更高的診斷測試方法。
L:假陰性這個詞用的很準確。所以,現在問題是,你能不能找到想出一個更準確、更敏感、更特定的測試方法。要知道,在疾病問世時的第一個測試方法往往不是最終的測試方法。
這也是我們被要求做的一件事,另一件事我們正在嘗試。我們將嘗試利用轉移這個序列和捕獲技術,這樣做的好處是會讓測試更敏感、更便宜,而且處理時間更短。最終,有那么一個測試方法能讓我們能夠追蹤到病毒是如何進化或者不進化的,進而變得更容易引起疾病或者更容易傳播,這些就是我的任務。
Y:最初的核酸測試,準確率相對較低。那么,您如何評價您正在開發(fā)的這種新測試的準確性呢?
L:我希望它會更好,我也認為它會更好,但它的效果還需要等我們在病人身上展開測試后才能知道。
我們的測試工作將在廣州和北京展開,我們會用現有核酸和新型核酸對人們進行測試,并公平比較兩者,數據會告訴我們事實,然后我們會追蹤這些人。所以,現在我不想猜測,而是想看看結果如何。
Y:但我看得出,您對提高準確性很有信心
L:我持謹慎樂觀的態(tài)度,否則我也不會去做這件事。
疫情是對全球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病毒是人類面臨的最大風險
Y:通過SARS和MERS(中東呼吸綜合征)這樣的流行病,我們學到了很多東西,他們基本也算是冠狀病毒,但為什么這種(新冠病毒)傳播的速度和規(guī)模會讓人感到如此驚訝。為什么會如此?
L:這種病毒的傳染性似乎高得多,無疑比MERS更具嚴重傳染性。MERS是一種從蝙蝠傳播到駱駝,再傳播到人類的病毒。
人與人之間的傳播案例是非常少的。SARS是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的,但并不像這個病毒這么容易。這真的是人類前所未有的一個挑戰(zhàn),這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從艾滋病毒開始,我們遭遇了有SARS、NIPHA(尼帕病毒)和MERS,還有這種新冠病毒、登革熱和寨卡病毒等。所有這些新出現的傳染病基本上都來自野生動物,進入人體適應人類,然后變得能夠直接或間接地在人與人之間傳播。
因此,這些都是我們今后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們必須做些什么來防止這種情況反復發(fā)生,比如關閉野生動物市場。今天,我聽說了(中國)已作出了關閉野生動物市場的決定,這太棒了,正是現在迫切需要的。
我們需要做的另一件事是共享數據。并不存在像紐約病毒或武漢病毒這樣的東西,病毒是人類共同的敵人,我們需要團結起來,全球共同應對。這也意味著,我們必須繞過一些知識產權和主權問題,以及貪念,還有所有其他阻礙信息正常傳播的因素,而這些信息是控制病毒威脅整個世界所必需的。
Y:現在全球疫情的形勢都非常嚴峻。除了中國,意大利、韓國、日本、伊朗等國已經有不少確診和死亡病例,美國這邊也有。
L:正如你所看到的,這些國家正試圖采用與中國相同的方法(應對),但這非常困難。這也是我和鐘南山談論這個話題的原因之一。
就像我說的,我可以幫助你,提供給你一個工具,讓你至少可以判斷哪些人是有危險的,哪些人沒有。所以我們現在正努力地在做這件事,利用這些工具來獲得一些線索,并能有所幫助。
Y:世衛(wèi)組織總干事說過,應對這場全球危機的窗口實際上正在關閉。比爾·蓋茨也曾說過,未來,流行病是比核武器更大的威脅。那么,人類在與這個無形敵人的戰(zhàn)斗中該怎么做?
L:實際上,我第一次聽人說病毒是地球上最后一種敵人這個概念,是已故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書亞·萊德伯格。他使用了我們所說的“病毒”這一特定短語,這是地球上人類面臨的最大風險。
另一件我們可以肯定的事情是,隨著我們逐漸攻克了這一特定問題時,威脅還會繼續(xù),而且這種流行病將有更多。我們必須結成全球合作伙伴,共同加強對這些(流行?。┑亩糁?。
因此《國際衛(wèi)生條例》在2005年出臺,上面提到每一個國家必須有能力在他們自己的境內來診斷疾病,超過180個國家簽署了這個協(xié)議。但至于透明地分享這些信息,目前顯然還沒到那一步。
目前,中國已經建立了基礎設施,使其能夠發(fā)現這種感染并逐漸控制它的特征。但世界上還有許多發(fā)展中國家不具備存在這種基礎設施。因此,我和世界各地的同事們正在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建立這個項目,一個全球傳染病流行病學網絡,為他們提供基因測序和發(fā)展診斷工具,以及試劑盒所需的基礎設施。所有信息都將發(fā)布到一個基于云的中央數據庫,每個人都可以訪問它,獲得想要參考的信息。然后,每個人都可以去幫助解決問題,遏制它,在這些小火花變成大火之前就發(fā)現它們。
Y:因此,我們還需要建立一個更有效的全球合作機制,以應對全球挑戰(zhàn)。
L:我認為,這就是我們所需要的。
Y:排外情緒是一種傳染病的副產品,比如這次新冠病毒疫情的暴發(fā),當人們感到恐懼時,會引發(fā)非理性甚至是傷害性的行為,比如對來自某個地區(qū)或某個國家的人進行污名化。你對此有何評論?
Y:是這樣的,但這不是什么新鮮事。
我的意思是,這是人類的天性,因為人們并沒有真正認識到挑戰(zhàn),而這恰恰是真正需要人們去做的,這很遺憾。
來自疫區(qū)的人需要被隔離是應該的,但這與你是白人還是中國人,亞洲人還是非洲人無關。病毒無國界,所有人感染了都一樣,仇外心理是不恰當的,因為它在尋找解決實際問題的真正辦法之前設置了障礙。?